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李鸿章《绝命诗》
世界上每个民族都喜欢自认“老子天下第一”,那么,如何巧妙而艺术地拍摄一部关于本国战败投降的电影?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真需要技巧。
对于本国的黑暗历史,通常影视作品的处理方式,一种是挖掘大败局之中的个别胜利,比如韩国的《鸣梁海战》、我国的《血战台儿庄》;第二种是竭力突出反抗精神,哪怕最后失败了,至少是壮烈殉国,而不是忍辱偷生。比较典型的例子是林农导演上世纪六十年代拍摄的《甲午风云》,还有美国导演乔恩·阿维奈2001年拍的《华沙起义》。众所周知,二战时面对纳粹有组织的屠戮,犹太人基本上驯服如绵羊,很配合地走进了集中营。正因为此,影片中在华沙那零星而决绝的抵抗就值得大书特书。
如果说上面两种,尚属于基于史实的合理戏剧化呈现,那么现实中我们看到的大多数关于外敌入侵的影视作品则纯粹是一种恶搞风格的空想剧:通过白痴化、弱智化敌人的外表和言行来达到自嗨式的精神胜利。比如欧洲在战后对第三帝国元首各种恶意满满的丑化,全然不顾当初德军是怎样闪电般横扫欧洲大陆,各国又是如何抵抗不及先后纳降的。再比如,中韩两国贡献了众多极富魔幻色彩的抗日神剧,以弥补昔日未能在正面战场大获全胜、痛扁倭寇的遗憾,转而便创造性地、以荒诞剧的形式在影视作品中完成假想敌的消灭。
在这种情况下,看到黄东赫导演的新作《南汉山城》,突然就感叹不已。不回避敌人的强大,不丑化对手的面目,不吹嘘自己有盖世神功,冷静呈现所有做过的努力和坚守,也敢于直面曾经屈膝下跪的耻辱,并且正视国家在“或战或和”的痛苦抉择中遭受的两难处境。
在那座漫天飞雪的南汉山城,朝鲜君臣度过了史上最寒冷的47天,最终开城投降。曾经拍过《奇怪的她》、《熔炉》这些佳作的黄东赫以严谨工整的风范完成了这部苍凉悲壮的历史正剧。影片油画一般的光影效果,精致细腻的服化道、主角们出众过人的演技,加上剧中清军全程使用满语对白,种种考究让影片展现出厚重的史诗感,成为2017年韩影中当之无愧的最佳作品。
站着死,还是跪着生?这是东方式的哈姆雷特命题。从现实来看,后者肯定占了主流;但彪炳史册的,永远是那些战斗到最后一息、舍生取义的人。
《南汉山城》的背景,是1636年底至1637年初的“丙子胡乱”,满清在入关之前,先行出兵打击了大明最忠诚的属国——朝鲜。多年受大明恩典、拥儒家文化为正统的朝鲜一直奉大明为宗主国,蔑称满人为“胡虏”、“蛮夷”。1636年这一年,皇太极称帝,改后金国号为“大清”。消息传来,朝鲜国内哗然,仁祖拒不见大清使团,也不接受国书,皇太极的登基大典,朝鲜使臣拒不下拜。凡此种种,激怒了满清,两国积怨爆发,清兵大军压境,只用了不到半个月就从鸭绿江边打到朝鲜京城。仁祖仓皇出逃,率文武百官退守南汉山城。
影片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清军将山城团团围住,时间一天天过去,凛冬已至,城内弹尽粮绝,战马都杀了填肚子,内外消息不通,援军苦等不至,活路几乎都已断绝,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就在这个时候,朝鲜君臣等来了御驾亲征的皇太极和一封招降书。
是战,还是和?何去何从?
在国家命运的十字路口,主张议和的吏曹判书(相当于天朝的吏部尚书)崔鸣吉与主张死战到底的礼判(礼部尚书)洪尚宪开始了针锋相对的争论。金尚宪慷慨激昂地质问:“将士仍在抵抗,忍受着饥饿努力守城,还有一线生机,为什么要先跪地求饶?”他的话大义凛然,几乎不容反驳。可大义是什么?是殉国、是成仁?翻开史书,“不当亡国奴”这个看似正确的价值观背后常常是淋漓的鲜血。
金尚宪之前,有唐代名臣张巡。在“安史之乱”中为了保卫睢阳城,张巡咬碎了满口钢牙,在粮草断绝的情况下先杀了自己的爱妾给将士充饥,接着又食城中几万名老弱妇孺,到最后城破时,全城仅四百余人幸存。至今在河南商丘古城外,仍有规模雄伟的张巡祠。金尚宪之后,有明末抗清名将史可法。他在扬州拒绝了多尔衮的一再劝降,与城共亡,整座城池随后遭到清军十日不封刀的屠掠。
是生,还是死?在存亡的关头,仁祖迟疑了。
影片中,金尚宪和崔鸣吉当着仁祖的面有一场唇枪舌剑的激烈辩论:
金(对仁祖):您要跪在可汗面前吗?如果让您跪下倒酒,您也要照做吗?
崔:弱者为了活下来,没有不能做的事情。
金(依然对仁祖):鸣吉说的,就是您活着要走的路吗?
崔:尚宪说的很正确,但那只是话,他认为话语重于生命。
金:鸣吉所说的活,即是死。微臣愿意死得轻于鸿毛,支撑比死还要沉重的生命!
崔:死并不轻于鸿毛,尚宪所说的死是无法支撑性命的!
金(霍然站起):一个国家的君王,在面对蛮夷的时候,应该接受光明正大的死!怎可在全天下的百姓面前耻辱的乞求活命?!微臣无法旁观,再侍奉这样的君王,请在此砍了微臣的脑袋!
崔:到底什么是国君?!就算在蛮夷的脚下,只要能为了自己国家的百姓创造活路,才是微臣和百姓从心底跟从的国君。请殿下忍受,这份耻辱!
在东亚文化语境中,历来视求和为奇耻大辱。历史不提供第二种价值标准,人们没有机会听见秦桧为自己辩护,只看到他反剪双手跪在岳武穆面前任人唾骂。从此白纸黑字,盖棺定论。所以,呈现这样一段“大逆不道”的争执,是令人钦佩的勇气。金允石和李秉宪两位影帝强强联手,以精湛的演技再现了朝鲜历史上两位立场相对却都刚烈不阿的忠臣。纵观全片,两人的一言一行都从容有度,持重端庄,举手投足处处体现了儒家文化长期熏陶之下,一位朝廷重臣所应有气度和风范。这场辩论戏,尽管语气强烈,两人的情绪却始终收敛克制,面部微表情控制精到,仅凭含泪的双目透露出内心的波澜,几乎靠着眼神演活了人物。
影片结尾,朝鲜君臣出城纳降,仁祖身着臣子的服饰在皇太极帐下三拜九叩,崔鸣吉跪在身后,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城内,宁死不降的金尚宪毅然殉节,宝剑刺入身躯,一颗泪珠滑落脸庞。历史车轮无声而残酷地前行,每个人都走了自己选择的路,但每一步都浸透着悲凉。
如果说金尚宪是民族英雄,那么处在他对立面的崔鸣吉自然就是声名狼藉的逆贼,然而,《南汉山城》却花大量篇幅刻画了他作为忠臣的形象。弱国无外交,但在山城被围的47天中,崔鸣吉为了求和却四次出使清营,每一次都充满了凶险:不光要面对清兵射来的箭雨、被清将龙骨大用弩机抵在脑门上受死亡威胁,更要领受各种言辞上的羞辱。然而他均临危不乱,不辱使命。只可惜每次归来,迎接他的都是身边同僚的非难和斥责,称他丧权辱国,有失体统。最后降书的起草,也责无旁贷的落在了他身上。
天色微明,油灯燃尽,一夜未眠的崔鸣吉放下手中的笔,清楚地知道,由自己起草的这封降书一旦送出去,自己就成了千古罪人。然而,是否能够就此换来黎民苍生活下去的曙光?
清军总攻的最后时刻即将来临,朝堂阶下,群臣全身缟素,齐刷刷跪地高喊:“崔鸣吉的国书是把整个宗祠献给敌人的逆贼之书!殿下,请马上把它烧掉,砍下逆贼崔鸣吉的脑袋!”朝堂之上,匍匐于王座前的崔鸣吉依然苦苦进谏:“微臣写的不是信,而是路,是殿下需要踩着走的路。殿下,请不要和天下百姓一起死!就算明天砍了微臣的头,也请今天把降书送出去。”
此时他心中的苦痛,恐怕只有260年后的李鸿章才能体会。
1900年,曾经所向披靡的满清也走到了风雨飘摇的路口,八国联军抵达京城郊外,太后和皇帝匆忙外逃。临走,不忘给两广总督李鸿章发了一纸任命:封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作为全权大臣负责与各国交涉。此时的李鸿章已78岁高龄,部下和亲属力劝年迈的中堂大人以《马关条约》为戒,不要再上京当替罪羊。可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能与外敌周旋,北京的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李鸿章心力交瘁,一边咳血,一边与洋人周旋了近一年,在病榻之上指挥下属把损失降到最低:赔款数从10亿两白银降到4亿5千万两,分39年还清,年息4厘。这个数字是对4.5亿中国人而定的,“人均一两,以示侮辱”。这就是《辛丑条约》。
李鸿章接受了这份侮辱,收获了国人的一片声讨:“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鸿章!”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骂声——条约签署之后没多久,这位晚清名臣就溘然长逝,留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的临终诗句。
《南汉山城》的另一贡献,是除了刻画“和”、“战”两派的对立之外,还还原了夹在两者之间、首鼠两端的群臣。他们是历史上面目模糊的一群人,是史书中的失语者,却是真正的大多数,比如影片中领议政兼都体察使金鎏。
金鎏当然也有立场,就是永远站在“对”的一方,说正确的话、做正确的事,不留下一丝话柄。鉴于任何关于议和的言辞都会给自己的品德增加污点,所以他自然是站在主战的一方,直至后来在他的指挥下,朝鲜军打出“自损三百,伤敌两人”的败仗,最后的责任却被他降到出征将领的身上。从起初强拆农民的草房给士兵御寒,到后来拿走士兵的草垫去喂马,再到最后杀了战马给士兵充饥,金鎏做出的每一个决策都在打自己的脸,却无一不被他冠以堂皇的理由。然而金鎏并非不爱国,在被迫随崔鸣吉出使清营的时候,他也试图维护国家的体面和尊严,可是来自文明之国的莫名优越感,让这位饱读诗书的文臣不屑于俯身和“蛮夷”平起平坐,哪怕对方已经兵临城下。而这样的姿态是我们所熟悉的,200年后,满清的大臣们也用同样的眼光看待远道而来的西方列强,无视对手的强大,拒绝放下自己的身段。
国家风雨飘摇之际,仁祖在大殿上茫然四顾,发现满朝文武俱是嘴上仁义道德,行动却畏畏缩缩之辈,只知跟风随大流,而不堪担当重任,禁不住内心惶恐。其实这种局面恰是一个王朝的常态,现实中没有那么多的忠臣、奸臣,是无数平庸之人构成了历史的底色。
关于道义、荣辱、名分、尊严,《南汉山城》还提供了另一个维度上的视角,那就是城中的百姓。渡口的今天为皇帝带路,明天为清兵带路,只要有人肯给他一碗小米;冒死出城送信的铁匠其实最关心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样开春就可以播种。对升斗小民来说,士大夫们争得头破血流的复杂难题并不存在,人民关心的只是自己的肚子。
《南汉山城》139分钟的篇幅,人物塑造上,从战派、和派到骑墙派,从皇帝、士卒到百姓,包括出场不多的清军一方,从皇太极、龙骨大再到翻译官,几乎每个人的形象都立得起来,站得住脚。激烈残酷的战争场景和明争暗斗的宫廷斗争,其中还掺杂了金尚宪和渡口老人的孙女之间的忘年情谊,各种层面上的立场交锋和观念碰撞,构成了内涵丰富的影像读本,再现了历史的多元和复杂。
都说今年是韩影小年,可再怎么样也不能如此惨淡吧,群咖大戏无一幸免地扑,一次次期待,一次次失望,砸得我都没脾气了。
来盘下最近两个月的“大戏”:《军舰岛》、《V.I.P.》、《出租车司机》、《杀人者的记忆法》、《牺牲复活者》、《大将金昌洙》…都是我超爱的男神们呐,却没一个能创造出我眼中的经典。一部《我能说》就够挂起来推好几遍的,可想而知今年有多惨淡,应该说是惨烈。
有了这么个背景,对《南汉山城》的期待感远不如之前几部强了,甚至有点不明所以的否定倾向,终于,感谢字幕组的无私贡献,等来了今年最后一根独苗。结果出人意料,很喜欢啊很喜欢!😍
循往例先说导演,黄东赫,知名度不算太高,没有金基德、朴赞郁、李沧东、罗泓轸那样个性化标签化,然而说起他的代表作几乎是无人不知,《熔炉》、《奇怪的她》,无论你是否喜爱韩影,但一定会听说过他的作品,并且为之鼓掌。就是这么一个导演!好吧,我至今想不明白这两部居然会出自同一导演之手,现在又多了部完全不同风格的《南汉山城》,有那么一霎的恍惚,史诗感、厚重感,拍得像林权泽的笔触,细腻微妙情感的掌控又有点儿李濬益的画风。敢于挑战不同类型,且很有想法的导演,实力自然不容置疑!该片将隐忍与克制表现得淋漓尽致,没有强行篡改历史,也没有鸡血式的个人英雄主义,比较客观地还原了历史,正视了与强国之间的实力差异,可谓一股清流。(反例参见《代立军》)
再说演员,又一部男人群戏,讲真,看大咖们飙戏感觉超过瘾,尤其是韩国演艺圈这群让人爱得欲罢不能的大叔们,当之无愧的真男神,岂是区区流量小鲜肉可及。韩国人显然是很喜欢这种不均衡的搭配,近几年的大制作几乎都是男人群戏的版子,但即使再不均衡,也多少会插入一两个女性角色,像这部戏里完全没有旦角,仅靠一个女童就能成型的作品实在少见。看完并没有缺失感,说明大叔们的精湛演技笃定驾驭整部影片。
李秉宪、金允石、朴海日、高修、朴熙顺、赵宇镇,6个男人的大戏,狠狠惊艳了一把!李秉宪经历丑闻风波掉粉无数,可我想说,不管你们说他私生活有多混乱,甚至人品有多低劣,都不影响我喜欢他,因为他面对一切质疑,从来不回应,依然坚挺地演戏,我心目中的实力派就该是这样的,为他点赞,更为他对“演戏”这件事的执着点赞。金允石嘛,不在我的男神范围内,虽说是个正儿八经的影帝,可我总觉得他的表演过于单调,一味耍狠多少让人有些失望。仅个人喜好啦,勿喷!
关于这俩男主,有3场戏必须重点提及。
一是崔鸣吉劝王投诚,并谏王不要舍弃金尚宪这个忠臣时,王说:“爱卿也是寡人的忠臣”,此时注意李秉宪的表情!是痛心,是惋惜,又是无可奈何的抑郁,把撕心裂肺的疼痛强压在眼眶里,宁可忍受千古骂名也要保全王的性命,这一份坚贞,这一份忠义,这一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凛然,尽在这10秒之间,完全演技炸裂!
二是朝堂辩论,这场戏也是全片的高潮了。两位影帝表现相当出色,这并不是高谈阔论某个政见那么简单,而是把人物性格与信念融入到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里。在王面前表达的不是该怎么做,而是整个朝鲜王朝该何去何从。是和?是战?是跪着活?还是站着死?帽檐或许遮得住面部表情,却怎么也遮不住影帝们挥舞演技,情感总是最藏不住的。
三是金尚宪于炮火中救下小女孩,随后又向铁匠托孤时,金允石演得是很好的。一改往常狠厉的形象,也无之前朝堂辩论那场戏里的强硬执拗,转而化作源于内心深处的恻隐。我觉得这就是人物形象丰满之所在,哪怕他曾经毫不手软地杀了她爷爷,于她,他还是会怜悯。再恶的人也总会有善的一面。没有什么绝对的善恶之分。这场戏我觉得比最后金尚宪自尽更有看头。
这片最成功的地方是打破“非黑即白”的陈朽观念。何谓忠奸?主和派未必就是汉奸逆贼,斥合派也不见得就有多可歌可泣,两方甚至都是忠臣,只是政见不同理念不同而已。按现在的眼光去看,崔鸣吉的决策无疑是睿智的,当时的情形要是不投诚,整个朝鲜王朝分分钟被灭不是梦,天下再无“朝鲜”二字。可若投诚,大明与满人之间的混战尚不明朗,站错队也是会引发团灭的。另外,哪怕是个从属小国,可毕竟也是个王啊,让他给满人行三叩九拜之礼,王之颜面何在,国之威仪何在?这也是最矛盾纠结的地方,难抉择,难取舍,犹豫着,挣扎着。朴海日演的特别好,左右为难的困顿,他难掩悲怆与凄凉,一国之君被逼逃困入南汉山城,妻儿老小被扣押在江华岛做人质,面对齐刷刷跪在堂下的臣子,他想活,可他却不敢说出想活的话来,他是王,朝鲜需要他,百姓也需要他,该他死的时候又岂能独活?哎,看来任何位置都不是轻松的,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王位。
最可恨的是绝大多数臣子并不如崔鸣吉与金尚宪那般态度分明,说难听点就是墙头草,一会儿说支持把世子送出去给满人当人质,一会儿又说要砍下崔鸣吉的人头彰显崇明拥明之心,最后看情况不对马上甩锅说让王自己看着办,我勒个去,这些人才最该被砍头!也难怪王会感慨崔金二人才是忠臣!
话说该片今年入围青龙N个重量级奖项,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俩),最佳剧本,另外包括摄影、美术、配乐、照明等技术类奖项,咱们一起大胆预测下花落谁家吧。
另外,关于被困47天那段历史详情,可参考首篇长评,涨姿势啦。
提起韩国的历史题材影视作品,尤其是那些叙事范围超出朝鲜半岛、涉及东亚别国的历史题材作品,总是让人很容易想起那些无视史实贻笑大方的经典——比如2006年的电视剧《渊盖苏文》,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史无前例地穿越到了隋炀帝的屏风上;2008年的《神机箭》,朝鲜人民开发出了堪比火箭炮的夺命武器“神机箭”……这些都是小国寡民心态之下意淫的终极产物,与中国三流的网络小说没有什么区别。
即便是一些成功的商业片,甚至是在人物和思想上有一定深度的商业片,如《太极旗飘扬》、《鸣梁海战》、《暗杀》,也常常出现些许历史错误。更重要的一点是,这类作品常常用力过猛,煽情过度,情感压倒了理智。观众激昂之余,很难从历史中体会到什么。
这就让2017年上映的韩国电影《南汉山城》显得格外可贵。
《南汉山城》的故事围绕1636-1637年历时47天的朝鲜“丙子胡乱”展开。1627年后金皇太极已经入侵过一次朝鲜,史称“丁卯胡乱”,朝鲜被迫与后金结盟,但实质上仍作为明朝的附属国,支持明朝,与后金敌对。随着后金与明朝矛盾加剧,后金迫切需要解决朝鲜问题。于是皇太极在1636年4月改元为清后,于12月再次出兵朝鲜。朝军节节败退,国王仁祖不得不从王都汉阳退守南汉山城。这便成了本片片名的由来。电影开头将这段历史背景以字幕的形式介绍出来,末了加上了一句似与历史背景无关的话: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寒冷无比。
于是,整段干巴巴的历史,似乎因为这句话,一下子鲜活了起来。这句话也奠定了全片的基调,因为历史早已剧透了本片的结局:朝鲜战败,断绝与明关系、接受清朝册封、送出质子赴清、按时向清朝贡。
“丙子胡乱”在今天朝鲜与韩国看来,无疑是一段屈辱史。就算韩国电影不把它拍成《神机箭》那样的意淫片,把它拍成一部宣扬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主旋律片,也是没什么问题的。事实上,2011年电影《最终兵器:弓》就是这么做的,讲述了“丙子胡乱”中一个普通朝鲜弓箭手与精锐清军弓箭手展开的生死搏杀。
可是《南汉山城》偏偏没有走这些路。它拒绝夹杂任何情感上的倾向或引导,只有历史和基于历史的演绎。它的宣传海报,基本概括出了整个电影的风格,就是性冷淡。
电影的镜头色彩则让我想起国产电影《大明劫》,灰蒙蒙的、冷凄凄的,像是蒙上了历史的尘埃。里面的人物从不会像一些亚洲古装剧里的偶像那样光鲜亮丽,观众所能见到的就是不合身的军装、破损的盾牌、皲裂的皮肤。这大概就是所谓“历史的质感”。
“历史的质感”不仅体现在道具上,更体现在整部电影的主题上。《南汉山城》的主题在于对历史的反思,在片中这种反思呈现出非常多元化和多层次的角度,主要可以分成三点:国际局势、朝鲜体制和个人选择。
电影对于17世纪的朝鲜的国际地位有着很清醒的认识:它不过是明清东北亚地区霸权争夺中的一颗棋子。随着明清矛盾激化,朝鲜在两方间周旋的余地也愈来愈小。电影将朝鲜在东北亚夹缝中艰难生存的状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承认自己是棋子,其实也是需要勇气的。
电影也毫不避讳明朝在朝鲜身上留下了浓重的文化烙印。朝鲜群臣奉明朝为上国、视满清为蛮夷,言谈间都是上国于“壬辰倭乱”中的再造之恩,即使身处重围依然坚持在新年向北京方向献礼。这样的处理在今天去中华化为主流的韩国,实数清流。
电影亦没有因为清朝是入侵者,就在形象上予以丑化。它难得地像理解自己一样理解入侵者:在女真族崛起的数十年间,它由一股以劫掠为生的马匪,迅速成长为一支足以问鼎中原的政治力量。在这个时刻,对已经建了国的清朝来说,战争开始从单纯的抢掠,向其本质——政治的延续——过渡。清军此番入侵,不是要进行对朝鲜肉体消灭,而是要朝鲜在精神上臣服,这不仅是免除自己对明战争的后顾之忧,更是全面取代明朝在亚洲朝贡体系中地位的第一步。所以在电影中,清军非常克制,每当朝鲜求和,就停止进攻。面对朝鲜的连番抵抗,皇太极给朝鲜王仁祖的信中写道:
就连你的愚钝,也算我的无德。
这句话基本就是在说,子不教,父之过。就在朝鲜群臣口口声声蛮子不可信时,这位蛮子头子居然已经以天朝上国自居,居高临下地检讨起自己来了。时代的变化之快,永远超过人类的认知。
作为中国人,很难想象一部韩国电影会以一种近乎亚洲以外的旁观者的视角,如此冷静地对待当年屈辱的自己,和造成这种屈辱的入侵者。事实上,《南汉山城》的重点不在屈辱,而在于强调在当时的大国政治下,小国悲剧是无可避免的。当小国自己看透了自己的命运时,作为大国的我们是不是反而生出了一些同情呢?
1637年正月,按照惯例,朝鲜王在南汉山城中向北京的大明皇帝献上新年之礼,然而此刻大明皇帝并无暇东顾。于是君臣一行人战战兢兢地在清军炮口之下举行典礼,时不时诚惶诚恐地望向城外的敌人。
而城外的皇太极则大手一挥:
随他们吧,他们也只是在做分内之事而已。
电影没有表现的是,此时明崇祯皇帝正调集水师入朝作战,只是援军未到,仁祖已降。这件事直到1749年才为朝鲜君臣所知。朝鲜王英祖说:
试思崇祯时景象,清兵满辽阳,流贼遍中原,然犹欲涉海出师,远救属国,中夜念此,不觉泪下。毅宗德意,无异神皇。
此时已是清乾隆年间,“丙子胡乱”已过百年余,昔日“蛮子”已是中原之主,并也即将重蹈前人覆辙。多少悲欢已成过往云烟,然而朝鲜半岛的小国坎坷却从未终结。
在非常清楚东北亚局势和自身在其中角色的同时,电影对当时朝鲜自身存在的问题非常不留情面,这一点倒是与当前很多现实主义韩国电影是一样的。
电影毫不犹豫地揭露了许多朝鲜大臣腐败、无能、懦弱、摇摆的丑态:在战与和之间摇摆不定,哪边人多就跟哪边;军队下山作战时,将军居然留在城内美其名曰“指挥”;不维护武器装备,导致军队战力低下;只管自己,不顾士兵和百姓死活。
所谓“亲不亲,阶级分”,面对这样的统治阶级,士兵和百姓自然毫无忠诚可言,所谓的民族主义在阶级矛盾面前不堪一击。
河边的渔夫,带朝鲜王过河,结果什么都没有得到;于是他决定留下来,跟着清军碰碰运气。
清军中的朝鲜翻译,面对自己身为朝鲜人为什么帮清军的质问,冷漠地回答说:
我的父母是奴隶,所以我一出生就是个奴隶。在朝鲜,奴隶不是人,再也别说我是朝鲜人!
比起其他韩国电影中有些过头的疯狂自黑,本片的自黑可以说是以小见大、点到为止。
东北亚的地缘政治和朝鲜自身的腐败脆弱,决定了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斗。面对这种大变局,朝鲜的士大夫们迫切地需要作出一个决定:和,还是战。这个决定后面还隐含的一个决定是:生,还是死。
电影的故事主线围绕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两个人物,“主和派”吏曹判书崔鸣吉和“斥和派”礼曹判书金尚宪展开。他们也是电影一开场就先后出现的两个人。而他们的登场,颇值得玩味。
最先出现的是一个孤独的青衣背影,面对着一字儿排开无边无际的女真铁骑。
后来出现的是一个孤独的白衣剑客,手起刀落,砍翻了带仁祖过河后不愿随行、还声称要给清军带路的渔翁。
前者是“主和派”的崔鸣吉,后者是“斥和派”的金尚宪。
值得玩味的地方在于,“主和派”通常被人认为是懦弱的,可是崔鸣吉却敢只身闯敌营,展现出莫大的勇气;而“斥和派”或者说“主战派”通常被人认为是刚正的,可是金尚宪却视百姓的性命如草芥。
这种矛盾贯穿了两个人坚持自己政治主张的过程。电影对此也并未做任何评价,一切交由观众体会。
但是电影通过两个人的差异,至少表达了两个观点:
第一个是,行为并非评判一个人的依据,而要看动机和结果。清军入侵之时,朝鲜朝堂上,贪生怕死的主和者有之,跟风起哄的主战者亦有之。但很少有崔鸣吉和金尚宪这样的人,将个人生死与他人看法抛开一边,只去为自己的信仰斗争。
第二个是,两个人的主张对立,根本上还是阶级的对立。崔鸣吉相信的,是百姓不应遭受涂炭。为了百姓的姓名,王室可以不要尊严。他劝仁祖说:
请不要想和天下百姓一起死。
比起崔鸣吉的“不择手段”,金尚宪可以说是“泥古不化”。他相信的,是王室尊严。为了尊严,上至国王,下至百姓,都可以以死明志。所以他可以一刀解决打算给清军带路的渔翁。然而就在他给自愿出城送信的人许诺王室赐予的荣耀时,送信的人却冷淡地说:
我做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殿下。
由此金尚宪才明白,朝鲜的王室与人民,已经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没有双全之法。迷茫中他知道需要革新,但却痛苦地得不到答案。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就此走上各种的路,而整个朝鲜也将迎来数百年未有的新命运。
《南汉山城》并非完美。为了客观、全面地展现“丙子之役”中的各方,电影时而琐碎,时而冗长。但作为一部历史电影,其历史部分的高水准,在我看来可以弥补电影方面的不足。
不过比较可惜的是,就如同当年《大明劫》没有在中国收获多少票房一样,《南汉山城》在韩国的票房表现也不过了了。《南汉山城》中所表现的这种屈辱,与如今亚洲各国高涨的民族主义格格不入。
所以,我更加佩服《南汉山城》这种直面屈辱的勇气;而且他们直面屈辱所用的武器,不是无脑狂热的吼叫,而是冷静客观的思考。
两个忠臣,生死之辩。一帮文臣,因势利导。一个主君,有对有错。人根本无法在历史的洪流面前,做出超越性的选择,只能按照自己心中道路坚持下去,而我们后人却总是以一种超脱视角去评判,根本不懂当时人的选择,他们可能只是想活,当然也不排除某些人知道应该怎样活,没想到韩国主旋律电影已经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了!克制强烈的民族主义,正视历史。而这对比之前的那部《鸣梁海战》,算是有了不小的进步。而这样的主旋律怎不叫人拍手称快。
朝鲜称清朝为蛮夷,以儒家圈的清高看不起清朝。本来就打不过,还自己以为很厉害,就是放不下架子。动不动,就说别人丧权辱国,要砍头谢罪。到最后还不是投降了。
历史转了个圈,1840年,清朝也还以为自己是天朝上国,以为自己学到了儒家文化的精髓,觉得西洋都不过是未开化的蛮夷。结果还不是被打得屁滚尿流地求和。不过比朝鲜干脆些。历史让清朝由施害者成为受害者。
弱国无外交。这是不变的真理!但磕头真是需要勇气的。不知道道光皇帝下地府怎么面对自己那威风凛凛的祖先皇太极?
朝廷上有主和派与主战派,加上随风倒的投机派,是很正常的。有时候真的说不清谁对谁错,只能让历史来证明他们的路是否行得通。主和派追求的是,国家和民族活下去的希望。主战派追求的是民族的尊严。很多事情扯到民族大义就很容易给人戴高帽,甚至成为借刀杀人的好借口。
但对普通民众来说,他们不在乎高高在上的大人国王是谁,他们在乎的是自己能吃饱穿暖地活下去。百姓心中有杆秤,丈量着天地的良心,官员的良心,国王的良心。
当几百年后,李鸿章签署《马关条约》时,他为了这个国家背负了整个民族的骂声。不知他是否知道几百年前的朝鲜也有个吏判为了整个国家而自己甘愿成为千古罪人。
李鸿章还得想想甲午海战,自己一味避战是否正确呢?朝堂上一片争吵声,又能指出条明路?不过是历史的车轮在倒车。
战与和,生与死,永远是辨不清的哲学问题。
历史会给一个国家投骰子的机会,开大开小,若干年后,还有再来的机会。(现在韩国还是很发达的)
可是对个人来说,骰子只有一次。所以请珍惜自己的命,珍惜别人的命。
韩国难得不黑清国的影视作品,对强大的敌方刻画也相当客观,不再脸谱化,满语表演相当具有气势。对百姓的刻画打破了战争片、朝堂片的局限,增添温情和残酷元素。从朝鲜每每求和清军就停下来不打,以求彻底降服朝鲜这一点来看,清国能有中原绝非仅凭兵马。投降的悲情主义,跪下来求活也是需要勇气的。
清人全程说满文,全部老戏骨演技好评!没想到影片里最大戏精是领议政金鎏,本以为会主要展现崔鸣吉和金尚宪对撕。其实朝廷里有主和派斥和派很正常,麻烦的是满朝廷大部分是投机派。后面金尚宪拿刀自杀不符合史实,金是上吊自杀后被救下。待我有空写个长篇影评。
一部关于投降的悲凛电影,主战与求和的两个人,互不让步,但又好像知道做出大义选择的后果。终归还是实力上差距悬殊,无可奈何。庭上的嘴仗,还有群臣的见风使舵,把朝鲜王推到了一个苟且求全的境地。最讽刺的是明朝作古,满洲汉化得连满语都不会说了,而这样打脸的一部电影,还是韩国人自己拍了。
礼判送不到檄文,拂衣重于鸿毛地赴死,让君苟且三拜九叩地偷生;吏判写好了答辞,站起做万古唾骂的逆贼,留君跪下当卧薪忍辱的帝王。檄文是倾坠城堞通往生的桥,答辞是飘荡闾阎不会死的路。殿下请踩着路,睥睨金丹山燃起的烽火;留臣等守在断桥,回望南汉山散去的硝烟。这也算,臣对君最后应尽的情分。
一个又一个的国家在吹嘘自己多牛逼,国力多强盛,军事多厉害,古往今来,纵横全球,都是这样,可是搞来搞去,不过是自己人蒙骗自己人,结果却搞得国民自尊心日益膨胀,面对他国挑衅,下不来台,甚至自己都以为能打的赢,于是真的去打一仗,接着政府垮台,新政府另立,再继续吹嘘,循环于是不断往复…
今年的韩国电影终于有一部能拿得出手的,但仍比不上《思悼》...
站隊學,死活要做明朝人學。
看到了说满语的满族人 跟五阿哥什么的真的不一样呢
朝韩还在,而满洲已亡,四百年前的铁蹄铮铮何等耀武扬威,如今千余万满洲人连母语都已丢失,要四百年前三拜九叩的战败之王后裔的韩国的电影,来重说满洲语,又是何等讽刺,可见任何庞大版图与丰功伟绩都是过眼云烟,但文化和历史叙述,却可以超越国家大小、时间长短,一时胜败,而永存
高丽省的表演体系对我真的是很不友好了,每个人的表演在我眼里都像是身嘶力竭地感染观众,只是感染力仅限于感动了演员自己。
朝鲜抗清神剧,但的确韩国导演在处理这类大历史题材的类型化方面已经非常成熟。作为一部强烈民族主义倾向表达的韩国主旋律题材,并没有刻意回避历史,反而深入到大历史背景下的不同阶层,关乎信念于抉择,摄影构图大气,服化道堪称精细,战争戏非常震撼,堪称近年最好的韩国战争片,金允石演技令人折服
荒谬悲怆。把下错的每一步棋予以严肃审慎的姿态重现于镜头前,是所有陈述败家辱史者的最高修养。忠君双臣于国亡定局下延伸出对亡国之道的探讨,在黑幕后铁匠炼铁的余响中找到了答案——肃杀之耻不因归春埋葬,却让子民得以劳作如常。不仅代入了一段陌生的历史,更颠覆了我对韩影的部分印象。年度十佳。
对韩影是越来越没有兴趣了,就算是熔炉导演、金允石、李秉宪强强联手也看得我昏昏欲睡
偷生算不算苟且,赴死是不是忠烈?三叩九拜卸掉自己的尊严,换取一城百姓的生,这算是伟大还是耻辱?“我们不知道国家社稷,只知道春天播种,秋天收获”,这是百姓的价值观和真实的日子。两个大臣,一个说着实用的方法论,一个说着悲壮的价值观,该如何评价他们?美术,配乐也都很赞。
挺一般的,140分钟的片长看得实在是煎熬。朝廷纷争,各种站队,各种明争暗斗。唯独小女孩那条线还觉得看得挺有感觉,除此之外前半部一大部分都显得有点多余。坂本龙一的配乐这次倒是没有惊艳到我。了解了一段历史也算是小小收获了吧…
不太喜欢韩国人对任何历史事件的史诗化情结。演员们疯狂飙戏,坂本龙一配乐不过不失。
四十七天的丙子虏乱,天子和臣子可以选择生与死,可“亡,百姓苦”,庸臣得势,忠臣失信,庶民的生死取决于天子的一个决定,生在这时变得没那么重,死却轻的不能承受。黄东赫把小国的悲哀拍的不能更精确,他理性面对这段屈辱史,清、明、朝三方对峙之下,他所关注的却是电影中孩童、铁匠那样的普通人。
就观赏性而言无疑是不出彩的,但是静下心来看,特别静下心来看,是出彩的,历史很多时候没有对错,我猜,他的票房,好不到哪里去
没想到黄东赫执导起这样严肃的历史题材也是相当稳健,摒弃了过往的煽情招数回归事件本身,拍出了当时朝鲜在夹缝里求生存的窘境,并且还设置了两种主张在朝廷上的分庭抗礼,看李秉宪和金允石两位过招也是十分过瘾,另外对于清兵的描绘没有一昧黑化,满语设定尤其难得,结尾投降可以说是将悲凉推向极致了
韩国能拍出这样比较公允对待历史的片子实属难得。作为中国人实在觉得无聊,你们那点面对生死存亡的朝廷斗争,比起中国的那些王朝来,实在差得远。